第156章 伊辛

　　何清不理睬余慈是什麽態度，以平淡的語氣續道：
　　“有過當懲。由今日起，絕壁城妳暫時不必管了，妳有兩個選擇，壹是前往山門在北部新開辟的礦區，開山壹年；二是到西部移山雲舟碼頭，行護衛巡查之責，為期也是壹年。妳在二者間任選其壹，不論做什麽，都須兢兢業業，不可稍有懈怠。”
　　“開山，巡查？”
　　前面的余慈可以理解，無非是開礦出苦力，後面的又做何解？
　　他詢問何清，女修簡單回應道：“移山雲舟碼頭距離天裂谷不過兩千裏，流竄的妖魔兇獸時有侵擾，須有人值守。”
　　“天裂谷！”
　　原來如此。余慈點頭表示明白，近段時日，天裂谷動亂雖已經消彌下去，大多還丹妖魔也被離塵宗和落日谷的修士獵殺，但在廣闊的山區荒原上，有漏網之魚可說是最正常不過，距離天裂谷兩千裏，已經是前沿中的前沿，果然危險！
　　不過，相對於危險，余慈現在考慮的是另壹件事。這個念頭突然萌生，但事實上已經在他心中埋了很長時間，他開口道：
　　“何仙長，弟子有事請教。”
　　“妳說。”
　　余慈指了指浮遊在附近的小家夥，輕聲道：“沒了天龍真形之氣，這魚龍……”
　　“已沒有用處。”
　　何清看他壹眼，也不管余慈突兀問話是什麽意思，說得幹脆利落。
　　余慈唔了壹聲，心中的念頭愈發地清晰。記得在絕壁城時，那位隨心閣的周有德管事，因為金骨玉碟之事，答應在隨心閣尋找能延生續命的寶物。這是要用在於舟老道身上的。
　　剛才何清說及於舟，給余慈提了個醒，如今他手中的魚龍已無價值，雖然那邊希望也是渺茫，可壹旦真有了結果，他這邊反而拿不出可以置換的寶物，豈不笑話？
　　當然他也知道，真要是有了消息，謝嚴、解良絕不會使其落在空地裏，但別人是別人，他是他，該擔的責任、該做的事，又怎能推卸掉？
　　除此之外，還有壹個理由，是他不得不考慮的：去北邊開山……他的劍難道是用來挖礦的麽？
　　如此，他再不遲疑，開口道：“弟子去移山雲舟碼頭。”
　　※※※
　　幽暗的地下石室，和尚微瞑雙眸，手上結印，黑色的火焰在掌指間流動，像是躥動的活蛇，有著驚人的靈性。與之相呼應，石臺上已靜臥數月的赤裸人體之外，也漲開壹層漆黑焰芒，跳躍的火舌幾乎要舔舐到和尚的掌沿下方。
　　和尚沒有避開，而是慢慢放下手，將小臂以下擱在石臺人體漲開的黑焰中，手上凝神的黑焰靈蛇很自然地融入其中，在焰芒裏起伏上下，仿佛在裏面沐浴嬉戲，轉而又埋頭上行，很快觸及石臺人體的嘴邊，沒有任何遲疑地蜿蜒而入。
　　擡起手，和尚換了壹種法印，重新凝成黑焰靈蛇，依照前例，使之攀上石臺人體臉面，這回鉆入的是鼻竅，如是再三。和尚共凝成七道黑炎靈蛇，依次鉆入石臺人體五官七竅，最後兩道“靈蛇”是同時生成，也同時插進了石臺人體的眼眶。
　　受此刺激，石臺上，人體雙目陡然大睜，黑色焰光沖出半尺之遠，身體也開始顫抖。和尚不為所動，伸手依次輕撫人體頭頂、眉心、胸口、海底、足心等處，確認無誤後立時深吸口氣，雙手合握，重重壹錘砸在石臺人體胸口：
　　“孽障，醒來！”
　　石臺人體尖嘶壹聲，身體反常彈起壹尺來高，又落回臺上，眼中焰光消減，顯出其後昏黃陰冷的眸子，眼眶中，那瞳孔分明是豎起來的！
　　和尚與之目光相觸，冷笑壹聲，竟不再管他，拭凈雙手，徑直走出石室。
　　幽暗的地底，和尚緩步而行，厚重的土壤下，分布著大小不等的秘室和連接其間的復雜甬道，分為七層，壹層層鋪開。對內裏不熟的人物到此，怕是轉眼就要迷路，和尚不會迷路，可他也沒有按著甬道的布局前行，他走的是直線，在精純的五行遁術驅使下，無論是地下開辟的空間還是密實的土壤，對他來說，都沒有任何意義。
　　這是盧明月最喜歡的方式。
　　此時此刻，伊辛和尚在地下暢通無阻，可心中則算不得通達。
　　盧明月死了，在茍延殘喘七十年後，終究還是死在了“太玄截星鎖”下。長年修行，禮敬神明，早使和尚心堅似鐵，非常情所能動。但盧明月的死難，終究有所不同。
　　從認識那壹天起，伊辛從來就看不起盧明月，此人雖是擁有此界修士夢寐以求的長生真人修為，但因其得來不正，心性極是軟弱，當年依附本教，除了為教中天女所惑之外，更多還是不敢面對真人境界層出不窮的劫數，想著受菩薩庇護吧。
　　便是這樣壹個人，因其與蕊珠宮有些關系，菩薩便令伊辛與他搭檔，趁當年羅剎鬼王與太玄魔母大戰之機，與多位教中強者設伏圍殺羽清玄。原本計劃已大半成功，羽清玄中毒受創，壹身功力只剩兩成，就是此人，承受不住羽清玄凜凜之威，當先崩潰，致使大好局面毀於壹旦。
　　設圍的七名劫修，包括壹位劫法高人，頃刻間被羽清玄斬殺殆盡，伊辛和盧明月運氣稍好，只是真形仙體被毀，陽神受創逃出，但至此修為難有寸進，只能在這絕壁城幹些見不得人的事。
　　這樣壹個家夥死掉，其實是讓人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的，和尚不否認自己有點兒這個意思。但是，他也記得，盧明月臨走前，是何等意興高昂，歡喜快活。對盧明月來說，只需要完成壹個微不足道的任務，他在斷界山近百年的噩夢便要結束了，然而，這廝就倒在那“微不足道”的任務上，苦樂前塵，都煙消雲散。
　　在不遠的將來，這般命運，是否會落到他的頭上？
　　伊辛不知道。
　　不過在短暫的感慨之後，這問題對他便再無意義。他心中有菩薩，盧明月心裏又有什麽？
　　壹步邁出，春日的陽光照射下來。伊辛已破開地表，來到絕壁城南郊凈水壇主殿之前，對他的出現，周圍和尚都不以為怪，只是恭敬施禮後，自去幹事。此時，有弟子從前面來，口稱住持，傳訊道：
　　“玄陰教碧潮上師，前來拜會。”
　　伊辛面無表情，略壹點頭，往寺前而去，不壹刻便到正門。那裏停著壹套車駕，伊辛記得這是前任赤陰女仙最喜愛的步輦，徑長丈二，高約八尺，便如壹個小房子般，內外布置豪奢，原由八名力士擡起，此時卻改成了香車，由四匹神駿的步雲獸牽引，只配壹個車夫，氣派或許稍遜，但奢華絲毫不減。
　　和尚邁出正門，便見得壹位女修已早早立在車前，與旁邊侍立的教高大侍衛相比，愈顯嬌巧玲瓏，挽高髻，披雲衣，雖不知等候多久，卻笑吟吟的無絲毫不耐之色。她妙目流盼，見和尚出來，粉白細膩的臉上綻開笑容，上前幾步，遙遙呼道：
　　“伊辛大師當面，玄陰教碧潮有禮了。”
　　和尚喧壹聲佛號，寶相莊嚴，施禮如儀：“碧潮仙子西來，玄陰教當有壹番新氣象。”
　　說罷，便迎女修進寺。玄陰教那些侍衛也都隨行，前呼後擁，十分氣派。知客僧則在壹行人入寺後，指引玄陰教的車夫將車駕停駐在何處。車夫壹言不發，驅動步雲獸，往側門去了。
　　此時，已入寺的伊辛和尚瞥回壹眼，沈靜的臉色則無任何變化。
　　※※※
　　山中春遲，但隨著時光流逝，四野春風終於吹到山中，登高望遠，綠意如紗如霧，顏色又壹天深過壹天。
　　在已經抽枝發芽的大樹上，壹頭半人高的灰猿縱躍如飛，轉眼數裏路過去。灰猿所過之處，山間鳥鳴止息，群獸低伏，整個山林反常地寂靜。灰猿似乎跳得累了，在壹株剛換新枝的松樹上稍停，長臂忽壹探，揪下了另根樹枝上正瑟瑟發抖的松鼠。
　　灰猿咧開大嘴笑起來。發皺的臉上，鼻子呈妖異的鷹勾狀，鼻頭發黑，裂開的嘴巴裏，上下四顆獠牙顏色也與其他牙齒不同，是鐵青顏色。
　　松鼠在被擒的瞬間就給嚇呆了，渾身僵硬，竟連掙紮的意思都沒有。那灰猿打量它兩眼，嘴巴張得更大，足夠塞進壹顆人頭，將松鼠囫圇吞下，毫無問題。
　　但在此時，灰猿所在樹枝上，溫度驟升。
　　這畜牲反應算是快的，猛側身，長臂回甩就是壹擊。然而虛空劍芒更早壹步閃動，從頰側起，壹劍中分，將它半邊腦袋削飛。
　　盈盈綠意之下，迅速鋪開壹層血腥氣。
　　“好劍！”
　　林子另壹邊，壹個青衣短打的中年人跳出來叫好，這時候灰猿的屍身才落在地上。灰猿壹死，手中的松鼠便得了自由，哧溜壹聲躥到樹上，幾個縱躍就不見蹤影。
　　中年人壹路小跑過來，到了灰猿屍身處，也不管臟汙，拿起那半邊頭顱，左看右看，大笑道：
　　“果然是鷹猿，這四枚青獠針，又能讓咱們發筆小財。”
　　說著，他擡頭，向樹上豎起了大拇指：“能瞞過鷹猿的鼻子，欺近十丈之內，壹劍斷頭……嘖，余老弟的劍術是越發地淩厲了。”
　　松樹上，余慈收劍，聞言壹笑，從樹上跳下，未及說話，隆隆的轟鳴聲從天空中壓下來。
　　中年人壹怔，起身叫道：“接引雲梭到了！”